2007年10月31日 星期三

征塵不見海峽水

知名的生態保育工作者徐仁修,在1988年曾赴中國邊疆地區,回來後寫了一篇報導文學;在當時,似未受到太多的注目,郤可能是台灣人對有關「台灣兵」在中國的最早現場披露,當然少不了原住民台灣兵。後來收錄在「大地阡陌路」(陳銘磻編 業強 1990-09)中,成為台灣報導文學十家之一(篇)。KMT來台後,部份原住民在時代洪流下的際遇,與另一篇古蒙仁的「黑色的部落」之日據時代部份原住民之際遇相互輝映…
去年才知有這本書,閱後便決意將之K出來,書中的若干情節可另見「七十師.沙布斯 – 析世鍳」的訪問稿。兩相印證,即可知其所言不虛,絕非誇大之詞。析世鍳也收集了許多赴中國作戰的台灣兵的回憶錄,無論是為日本、KMT或CCP作戰…


征塵不見海峽水 – 台灣兵第七十師的故事            徐仁修

「大家來去轉!」一羣新兵跳入海裏
194612月底,一個颳著東北季風的寒冷黃昏,一艘滿載軍士的運兵船,緩緩駛離基隆碼頭,碼頭上冷冷清清,一個送行的人也沒有,而運兵甲板上的船欄郤擠滿了年輕的新兵,大的不過二十,小的只有十六、七歲,每一張幼稚的臉孔,都顯得惶恐、緊張,有的鼻尖掛著淚珠,有的啜泣著輕喊爹娘,這一艘命運之船,正將他們載離生於斯、長於斯的家鄉,投向一個遙遠、陌生,一個戰火正熾的苦難大地。
這一船少年兵屬國軍第七十師第140旅,由師長陳頤鼎率領,正要開赴中國北方,參加剿共戰爭。陳頤鼎的臉色始終非常陰鬱,他很了解這支部隊不堪一擊,但他得到的是軍令,他雖然是少將,也仍然是大混亂時代的小泡沫。
他看著那些向家鄉傾瀉最後眼光的新兵,心中總是不安,因為這些少年成為第七十師軍人的經過,他自己很清楚。
新兵大部份來自臺灣南部和東部,有操閩南語的,有操客家語的,還有許多山地人,新兵們共同的語言是日本語。班長以上的幹部,全是外省人,說的話是新兵們聽不懂的有怪腔怪調的唐山話。
運兵船緩慢的駛出基隆港口,隨即逐漸加速駛往黃昏蒼茫的大海,這時一大羣擠在甲板船舷回望臺灣陸地的新兵中,突然有人哭叫著說:「我不要離開臺灣,我要轉去!我要轉去!(轉去是臺語、客語「回去、回家」之意。)」
「我要回家!我們回家去!」的聲音在新兵中逐漸響起,並且越來越大聲,突然有一個新兵越過船欄,他大叫一聲:「來去轉啦!」然後就往昏暗深沉的海裏跳了下去。
「對!來去轉,跳啦──」又有一個人高聲響應,那人就在拉長的「跳啦」聲中落入寒冷的十二月大海中。
第二個人才落海,又有一個新兵一面大叫:「大家來去轉吧!」一面縱身入海,他那暗綠色的影子一下子就消失在海中,但那:「大家來去轉吧!」的聲音郤在每一個新兵的耳中迴盪,同時又像一種沉重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激動著每一顆不想離家的心….
這時運兵船的速度明顯的增快,突然一羣新兵,幾乎同翻越護欄跳入海裏。
站在艦橋上的師長發現了這一狀況,立刻命令全副武裝的班長把那些仍在猶豫、觀望而又手無寸鐡的新兵驅入船艙中、一面命機槍手朝海裏掃射,一時之間槍聲大作,船上一片喧嚷混亂。
有多少人跳入海裏?有多少人淹死?有多少人被機槍打死?又有多少人成功回到家?沒有人知道,我訪問過不少當年在船上的新兵,而今垂垂己老的臺灣兵,每個人的判斷都有些出入
當時搭上這種注定難以再回家鄉的命運之船的臺灣兵,前後約有一萬多人,主要屬於七十師第139、140旅,另外尚有一部分屬於六十二師。
這些臺灣少年怎麼成為七十師的新兵,各有說不完辛酸故事,這些老兵一述及當年入伍的狀況,大都淚水漣漣...。我從中記下幾則比較具代表性的故事:

他們看到了那張招募「技工」的廣告
1946年,國共在大陸東北地區爆發了內戰,全中國一下子又陷入戰爭的混亂不安中,那時臺灣雖然離戰區仍然非常遙遠,但二次大戰後的經濟衰敗正彌漫全島,再加上新的內戰,更使臺灣經濟倍加蕭條,街上到處遊蕩著失業而內心惶惶的年輕人。

這年初夏,陳頤鼎奉命在臺灣募兵成立第七十師,募兵的公告在各處張貼著,雖然所許諾的條件不錯,甚至還保證決不調離臺灣,但報名並不多,主要是當時來接收的國軍,給臺灣人印象很差,不過還是有些人報名參軍了,像剛從屏東農校獸醫科畢業的羅朋,就成為第七十師的馬醫,而原來在嘉義機場當過一年技術員的馮炎火,成為第七十師的汽車兵。
此外也有一些原在日本軍隊裏擔任軍伕或兵士的山地人,以及一些少年山地人也報了名,像曾思奇,像原名叫馬哈桑、達和的排灣族少年等。 
到了這年秋天,募集的兵士數目還不到成立一個師的三分之一,而軍令不斷的逼著陳頤鼎師長,他只好運用各種手段來達到成立第七十師的目的。
一天,十八歲的劉清輝,與兩位朋友在臺南街上閒逛,突然在武廟前看見一張新貼出的布告,是一家工廠徵召集學徒工人的廣告,上面清楚的寫著,六個月學習技術,然後分發到工廠當技術工人,而且保證工作與不低的工資。
這三個渴望工作己的少年人,看了佈告如獲至寶,不及通知家人就急急忙忙趕到指定的報名地點,因為廣告上說名額有限,先到者先錄取。
報了名之後,隨即有人把他們領到一家位在市郊偏僻的空倉庫中,那裏己有不少年輕人蹲坐其中,每個人臉上都呈現迷惑的表情,四周是荷槍的國軍來回走動,整個場面的氣氛顯得很詭異。
近黃昏時,好幾輛軍用大卡車到來,把所有的年青人趕上車,雖然有些人說要回去取衣物,有些人要告知父母,但沒有人得到允許。
軍用卡車由幾位全副武裝的國軍押送,離開了夕陽正西下的臺南市,向南急駛而去,在黑夜中抵達鳯山的軍營
十五歲陳文生,興同住在一村的林水源等五位好友,一天在臺東縣東河鎮上,看到一則令他們興奮的消息,原來有某單位要在臺灣西部某地舉辦青少年學習國語班,結訓後將為這些懂得國語的青少年分發工作。就這樣,他們立即趕去報名,然後搭上了有全副武裝軍人看守的軍用卡車,離開臺東,最後車子也抵達鳯山的軍營。

隨著雙方的軍隊,向大陸各地漂移
都蘭是臺灣東海岸一個寧靜的阿美族部落...。1946年經濟不景氣對這個部落的影響並不很大,仍然是自古以來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飢不飽的漁耕生活,這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村裏突然來了好多武裝軍人,他們進入村莊把八十幾個青少年帶走,軍官說是奉軍令來徵兵的,村裏沒有人敢問到底是奉誰的軍令,只有眼睜睜看著阿美族子弟被押上車,因為日據時,日本人也一樣的徵兵。

其中一位阿美族少年名叫蘇誠符,他這年才十七歲,他在未滿十六歲時就被日本人徵去當軍伕,幹不到半年,臺灣就光復了,現在他又被迫與同村的八十幾個年輕人一起穿上軍衣。
當晚他們就被送上了火車,第二天抵達花蓮,然後改搭軍車到蘇澳,再換乘火車到基隆,最後被送上了運兵船。
1947年年初,七十師第140旅在上海登陸,這支由最多受過半年訓練的新兵,以及不少剛「徵」得的少年所組成的南方部隊,在沒有棉襖的補充下,受命往冰封雪飄的北方前進,這些從未見過雪的臺灣兵,在初次見到下雪時,還很多人以為是棉花從天上飄下來,我在成都訪問陳文定時,他仍然淸晰記得初見下雪的情景。
在開往北方行軍的途中,由於害怕,以及受不了寒冷,開始有人脫逃,但由於天寒地凍,再加上人生地不熟,最糟糕的是一句國語也不會講,這些臺灣孩子在逃跑的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他們只知道往南逃,因為臺灣在南邊,上海也在南方。上海是他們登陸的港口,如果能逃到上海,至少可以試試找船回臺灣。
脫逃成功的例子極少,有的凍死、餓死在途中,有的被其他部隊抓走,而大多數是被抓回去,然後在眾人前被處決──砍頭或者活埋,做為殺雞儆猴的犧牲品。
在離開上海的第13天,第140旅在山東與共軍二野部隊遭遇了,140旅 在一天之內就被劉伯承、鄧小平率領的二野打垮,除了幾重要幹部脫逃之外,沒被打死的臺灣兵全被俘了,然後被共軍收編成「解放軍」,並在受過一段改造和軍事訓練後,又奉派參加了南下「解放戰爭」。

  
淮海戰役(徐蚌會戰 1948~9)戰火中的難民與人民解放軍

對這些臺灣兵來說,當時他們一點也搞不清楚,到底誰是誰非?也弄不清楚到底誰打誰?反正不管是哪一方,對臺灣人來說都一樣──陌生。他們只是一羣被命運之神玩弄的小生命,糊裏糊塗、無可奈何的捲入這場讓他們昏頭轉向、離鄉背井的戰爭漩渦中。
臺灣兵像泡沫一樣被國軍帶上了大陸,現在又隨共軍向大陸各地漂移。

半夜想家時脫口喊了聲:「阿娘!」
在內戰中,他們彼此分散了,有的被分派到其他單位,有的隨共軍參加了各種戰役,其中尤以嘉義關子嶺的客家人馮炎火最為出名,他隨著二野共軍,從東北一直打到大西南,並在1950年打入西藏。1959年藏兵舉事抗共,他奉命指揮運輸團圍攻達賴的夏宮──羅布林卡,當時共軍武裝部隊大多己撒回,少數的則駐守在中印邊界,運輸團是唯一駐在拉薩的軍隊,而馮炎火當時正任運輸團團長。1962年,他又參加了中印戰爭,結果印度大敗,印軍被俘虜了三萬多人。

國共大規模的內戰隨著國民政府在臺灣站穩脚步而結束,也從此注定了滯留在大陸的臺灣人無法返回故鄉。歲月不斷的逝去,這批返鄉無望而又漸過適婚年齡的臺灣人,紛紛在各地成了大陸人的女婿,其中有些山胞郤仍然堅持要等回到臺灣娶同族的姑娘為妻,一年一年的蹉跎等待,至今年華己老,郤依然孤獨,而有的在孤獨等待中逝去...。
這些成了大陸女婿的臺灣人,並沒有得到認同,在十年文革中,他們紛紛被冠以「臺灣關係」、「來路不明」、「國民黨特務」遭到批鬥、遊街、載高帽、被關、被打、被下放到邊彊、被送到大西北勞改,沒有人知道多少臺灣人在文革中被折磨死去?唯一的結果是使得臺灣人遍布中國每一省,分無論是北大荒、內蒙、大西北今天都有人在那裏落戶。馮炎火在兩年前退休,離開西藏到成都定居,西藏成為唯一沒有臺灣人定居的地方。
為了了解大陸生態,一年多來,我在大陸旅行了幾萬公里,從海南島到大西北,從江南到青康藏高原,也走過內蒙大草原,穿過騰格里沙漠,我在旅途中順道訪問不少七十師的老兵,他們的故事每每叫我心酸,他們一聽到我是臺灣來的就情緒激動起來,一聽見我說閩南話或客家話,他們的眼淚就湧了出來,許多老兵往往是一面講一面哭,我也總情不自禁的陪他們落淚,更不忍心對著他們照相。
這些老兵都有一個共同的心聲──讓他們回臺灣看看自己生長的地方,讓他們看仍健在的親友,讓他們到祖墳上拜上一拜,讓他們有機會把這一輩的苦難化成淚水,滴在埋有先人、印有自己童年足跡的土地上...。
記者在海南島訪問到老兵陳金源,他四十年來,經常半夜想臺灣家人而失眠,往往口中喊了一聲:「阿娘...」就開始哭了起來。那天說到那句半夜裏喊了多少次的「阿娘」時,他當著我的面前就飲泣了起來,我也忍不住跟著他掉淚...。
我在青海柴達木盆地的沙漠綠洲──香日得農場訪問了原來住在南投名間鄉松柏坑的羅朋(原名羅傳簾),他在文革期間被下放到青海高原勞改,前後整整十年,他現在身體非常虛弱,連講話都細聲細語,每天都做著回臺灣的夢,我擔心他身子熬不到臺灣開放返鄉探親的日子,於是把預備在旅途上急用的一點人參留給他,我除了不斷安慰他說,新人新政,國民政府開放回臺探親的日子不遠了,只有叮嚀著他要把身體保養好,才能順利、快速的搭上第一班返鄉的車船。
當我們離別時,一跳上車,就再也不敢回頭看他,我不用看也能知道他老淚縱橫的情景,訪問了許多臺灣老兵後,我現在非常怕這個場面。羅朋還是我的老學長,頻頻問我屏東農專的近況。

組織一隻阿美族女壘隊的夢想...滯留大陸的臺灣人,在文革期間不只本人遭殃,連他們的眷屬也倒楣,不但被剝奪上高等教育的機會,也被限制很多職業。文革後,雖然有不少大學特別開了「臺胞班」以彌補文革期間的損失,但為時己晚,畢竟青春己過、歲月不饒人啊!
當年兇猛的師長陳頤鼎,現在己是八十幾歲的垂暮老人,問起當年七十師的事,他一概以「不堪回首、非常遺憾」來回答,如今他仍任職江蘇政協,過著滿風光的晚年,他可知道當年他押赴大陸戰場的一萬多名臺灣兵如今只剩下一千人活著?
當年從都蘭到大陸的阿美族少年共有八十幾人,如今只剩九人活著。留在大陸的臺灣原住民做了不少事,像田中山與林登仙合編了一本《阿美族語言誌》,陳康、馬榮生編了《排灣語誌》,林青春編了《布農語誌》,另外蘇誠符訓練的女子壘球隊不但得到中國全運第一名,還在1985年參加日本大阪的友誼賽,獲得全勝,他說,他很想回臺灣,組織一隊阿美族女子壘球隊,他認為必定獲得世界冠軍,他很想春替阿美族爭一口氣。
當年的臺灣少年兵如今都在六十歲左右,也早己在大陸各安家落戶、子女成羣,他們自己也大都退休在家,如今此生只剩最後一個願望──回臺灣探望故鄉的山川和親人,只要見上最後一面,過去四十年的苦難也都可以忘懷。
每天早上,他們幾乎都是以相同的心情去翻開報紙,希望看到國民黨准許他們返鄉的消息,他們一天等過一天
訪問過這些臺灣老兵之後,我一步出他們狹小的住宅,郤禁不住去仰望浩瀚的蒼天,然後喟嘆一聲──

在大混亂的時代裏,人就像洪流中隨波逐浪,不由自主的小小泡沫,有的被漂附在沿河陰暗的死角裏,有的被捲入汪洋大海中,而更多的小泡沫是在途中破裂、幻滅。每個人都被命運無情的擺弄,沒有一點點的自我,除了無可奈何                                            民國七十七年九
Revised:  2007-11-09  文字補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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