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9日 星期四

寫自己的歷史 馬紹.莫那(廖守臣)

在台灣原住民中,泰雅族人馬紹.莫那被視為是投入原住民文化研究的第一位原住民學者。除了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學者,他更是一位對於自身族群充滿熱愛的民族鬥士。
文.圖片提供/馬騰嶽(中時 2000/09/??
每一個民族,都有一些獨行特異的人物,在某一方的領域發光發熱,而成為在他們社會裡頭角崢嶸的人物。整個民族因他們而精采起來,千古的傳奇由此而展開。
在台灣原住民中,泰雅族人馬紹.莫那( 廖守臣 老師)被視為是投入原住民文化研究的第一位原住民學者。除了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學者,他更是一位對於自身族群充滿熱愛的民族鬥士。在泰雅族內不同族系分離意識高漲的過往十年,他執筆為劍,以一個人的力量,書寫整個民族的歷史記憶,對抗集團性的民族分裂運動,雖千萬人亦往矣。
去年99, 廖 老師因為肝癌志業未成而醉死沙場。今年99「懷念族老──馬紹.莫那學術研討會」在花蓮熱烈舉行,由泰雅族學者發表了象徵主體論述的論文近20篇。筆者於此時將故友的生平事略書寫出來,除了追悼故人,同時也將這一段捍衛族群的動人歷史,揭櫫於世。
老師,學的是歷史,受過完整史學教育。 廖 老師很清楚,除非建立自己族群的文化觀與歷史,否則終有一天,原住民的文化會成為漢人的學術標本,族群意識會隨著漢化而全面消失。於是在花中教書時,他便利用寒暑假開始全省泰雅族部落的田野調查工作,寫自己的族群歷史,為自己族群文化做詮釋。先於民國661977年發表《泰雅族東賽德克群的部落遷徙與分布》上、下兩篇於《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被視為是當代關於東部賽德克人部落組織最重要的論述。民國731984年, 廖 老師再發表《泰雅族的文化──部落遷徙與拓展》一書,將整個泰雅族歷史上的擴散與族群分布的現況,做了完整的系統的介紹。
泰雅族分在台灣中部以北813個山地鄉,總部落數高達200多個,再加上日據時期日人曾對泰雅族實行大規模的集體遷移,要對這200多個部落作近百年的調查,非有過人的毅力不足以竟全功。 廖 老師沒有研究職務、沒有津貼,憑著一輛機車和滿滿的熱忱跑遍全省山地。在這些著作發表後,近時學者在論述泰雅族文化時,都少不得要引用他的研究成果。學術上的成就,不言可喻。
台灣過往的原住民文化研究中,一直缺乏由原住民學者做自我的觀照與參與,無法建立原住民的主體論述,除了原住民學術人才養成較晚是主要原因,人類學這門有著高度貴族性格與門閥特性的學問,被研究者想要翻身成為研究者,門檻極不易跨過,亦是重要緣由。戒嚴時期文化研究的敏感性與非市場性,也是原住民人才未能投入自身文化研究的因素.從這個角度來看, 廖 老師在30年前便起步於族群文化調查,在沒有人類學與民族學的背景與資源下,一點一滴所累積出成果,著實令人敬佩。
老師曾在補習班與海星中學任教糊口,前些年, 常聽聞 老師說,他一生在族群文化研究上的成果,希望能傳授給真正有興趣的青年學子,只可惜沒有更高學位而難以如願。所幸1997年間,慈濟醫學院李明亮校長識才,禮聘 廖 老師進入慈濟任講師一職, 廖 老師到職後,曾多次對我說,感謝校長對他的提擕,一定要加倍努力以為回報。此後,他更奮力於田野調查與撰寫著作,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歩。先後受慈濟醫學院委託研究原住民健康醫療、文化生活等課題,並受行政院原住民委員會委託編纂賽德克語太魯閣群辭典。87年並出版《泰雅族的社會組織》一書,獲教育部著作審定為正式講師。之後再擔任「花蓮縣原住民健康暨文化研究會」總幹事一職,結合花東原住民部落社區的力量,共同推動傳統文化的保存與推動。
老師善飲而豪爽,為人有古風;廖師母賢淑溫柔,又燒得一手好菜。做田野調查的窮朋友們,許多人都樂以他家作為花蓮的田野基地,江湖兄弟眾多。這些年來,我每到花蓮作田野調查,也必定住 宿廖 老師家。 通常廖 老師的習慣是一大早起床,備好半打酒,在餐桌前等我用早餐,起床酒不喝是出不了門的。而忙完一天田野,夜裡趕回 廖 老師家時,又是半打酒備在桌前,喝完好睡覺。 廖 老師人面廣,酒量好。朋友喝完倒頭便睡,他郤才開始夜間撰寫的工作,一天中的睡眠極少。長年操勞過度,飲酒過量,終於病倒。
除了治學, 廖 老師生前最後的志業,是隻身獨立對抗泰雅族內部的族群分裂運動。
泰雅族是台灣(原住民)人口數第一大族,人口約有8萬多人,一般人所稱的泰雅族,實際上是一個模糊的統稱,不同的泰雅族系有一些文化輪廓相同,如紋面、拔齒、祭儀。但是它的方言複雜,一般分為賽列克(Sekolek)、澤敖列(Tseole)、賽德克(Sedek)等三大方言群,語言常不相通。又依著分布區域及族群系統的差別,又可以分為20多個地方群,總共有200多個大小部落。日治時期,日本學者以泰雅族族賽考列克、澤敖列兩大方言群對於族人的稱名Tayal,來泛稱所有的泰雅族人,「泰雅族」的名字始於斯,但是對於賽德克系人來說,「泰雅」一字沒有任何語意上的意義。
泰雅族在文明的演化上,在碰觸現代文明前,還處於部落社會時期,並沒有發展出一個整體族群意識與稱謂。拿「泰雅族」稱全部的族人,一如以福佬人、客家人、山東人來稱呼全部的漢人一樣,的確是一個並不妥適的稱謂。鑑於此,近時有年青的族人,成立「Pdasan(不打散)族群文化研究會」(註一)等組織,Pdasan為泰雅族「文面」之意,此一名詞之語音各族系皆同,希望以此來化解族名的爭議。
面對「泰雅」一辭的侷促性,近年來,賽德克系太魯閣(Truku)群人,有了强烈的反彈。透過長老教會「太魯閣正名運動」的運作,希望能脫「泰雅族」的外衣,而以「太魯閣」、「德魯固」等族名為自稱。但是正名運動的企圖並不只於「正名」而己,參與「太魯閣正名運動」的族人,是從根本認為他們是一個全然獨立的族群。他們追求獨立的族群身分與地位,要與「泰雅族」畫清界限。
什麼是「民族」?人類學與民族學大辭典上,關於民族的定義不勝其數,看了只會讓人愈來愈迷糊。除了血統與文化表徵外,特別是民族意識一項,更是極為主觀,難有定論。
長老教會推動「太魯閣正名運動」,在過去十年內,己經成為太魯閣系族人的强勢主流意見。傳播學上的沉默螺旋理論開始發酵,公開場合中,東部太魯閣族人甚至沒有人願意說自己是「泰雅族」人,而一律改口為「太魯閣」人,一個新族群儼然誕生。
面對來自左鄰右舍、親友故交的分裂意識, 廖 老師始終是毫不妥協的極端反對。每回喝完酒,他就忍不住會開駡,駡那些搞獨立的人沒知識、不好好讀書、不用心作田野調查,為了權謀利益分裂自己的族群。
「中研院幾十年前語言資料就出來了,泰雅系與賽德克系百分之46的辭彙發音一樣(註二)。我們同文同種、血濃於水,根本就是一家人。」
「去看看仁愛鄉祖先發源地,泰雅和賽德克,就隔一座小山,不到半天的步程。」
「套句你們漢人的話,簡直是數典忘祖,亂搞!」說到氣時,又是一碗黃湯下肚。
在反對太魯閣獨立這件事上, 廖 老師很清楚,這是他們族內自己的事,外人沒有說話的餘地,一切只有靠自己努力。為了抗衡族群分裂意識的擴張, 廖 老師發表文章、上電台,參加過不計其數的會議,和主張正名獨立的族人正面交鋒。占了學者思維敏捷、學識豐富的便宜,他總是能說得對手啞口無言。但是以一個人面對集團性的獨立運動,就算能執筆為劍、口誅舌炮,這場戰仍打得異常辛苦,而且毫無腃算。
1998年末,我捧著寫了8年的《泰雅族紋面圖譜》一書的完稿,到花蓮請廖老師賜序,廖老師看到那200多位老人家的影像與口述歷史時,感動異常。在給我的書序中寫下:「希望族人能從這一本書上,看到我們的兄弟姐妹是如此相像,記著祖先把文面刻在臉上,要我們永不要忘是一家人的用心。
當日酒聚, 廖 老師激昂地說起他近日的反獨立戰役,孤立無援、愈戰愈勇。
「就算剩下我一個人,我也要反對獨立出去。現在要緊的是,要從教育上著手,教育下一代以作泰雅人為傲。」
看著 廖 老師眼中無懼的豪情,想到了泰雅族神話傳說裡勇士背子射日的故事。眼前,不正是一位奔行追日的泰雅族勇士,就算自己追不到太陽老死,也要把射日的志願傳給下一代。
老師走了一年,而「泰雅學」在青年一代學者與族人的接手下,卻隱然成形。更多的人以他的研究成果為基礎,思考泰雅族過去與未來。
撒的種子己開始發芽,接續射日的勇士也己出發。 廖 老師,在祖靈之地,別忘了保守文面的子孫,世世代代「不打散」。黃泉路未遠,再敬您一杯,珍重。
註一:「Ptasan族群文化研究會」,1997年成立。首任會長作家瓦歷斯.諾幹。現任會長中研院研究助理,東京大學博士候選人伊凡.諾幹。
註二:費羅禮 Raleigh Ferreli 《台灣土著的文化、語言分析探究》,1969

後記:
這篇中時人間副刊的文章,刊出日期不詳。依文意研判,Masau Mona應在199999逝世,發表日期則在一年之後,若有錯誤,請不吝更正。
在這裡要指出的是,依「父子聯名」制,長輩多取先人中貢献最大者為孩子的名字,造成一個區域,有些名字被多人重覆取用,而在其他地區郤極罕見的現象。
一位原名是Basau的族人,在與北部泰雅族結親家後,被岳家改稱Masau只因這樣叫比較親切順口。這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因為南投的賽德克族,幾乎從未聽過。不僅限於北部,在仁愛鄉以及鄰近的和平鄉泰雅族也並不陌生,其中最有名的是梨山地區旅日博士學者劉三富,他的原名正是Masau
Masau是父親Mona(或長輩)所取的名字,或許花蓮太魯閣族常被使用,但可能非由祖居地帶過去的。那麼其源自於何處?或是一值得思考的有趣課題!!

又記:
廖守臣(Masaw Mowna為秀林鄉富世村可樂部落人。家庭清寒,在孩童時期跟隨父親上山工作,父親規定,他必須完成農作才能下山到學校上課。農作雖然辛苦,但他對求學的執著與毅力,讓他先後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富世國小、花蓮工校初中部,和花蓮高中,並於1961年以第一志願考上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是秀林鄉第一位大學生。
在台大就讀期間,廖守臣曾至人類學系旁聽 李亦園 老師的課,引發其對人類學的興趣,於是1967-1977年在花蓮中學教書期間,他常常利用課餘時間跑遍太魯閣人居住的各部落,採訪耆老的口述歷史。1977年於《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集刊》發表〈泰雅族東賽德克群的部落遷徙與分佈〉上、下兩篇成為日後學者研究花蓮太魯閣人時不可缺少的重要文獻。
1977年廖守臣當選秀林鄉鄉長,公餘時間依然繼續從事調查研究,於1984年鄉長任內出版《泰雅族的文化:部落遷徙與拓展》一書。1984年廖守臣遭陷入獄,仍不改其志,於獄中完成先前所蒐集之阿美族相關資料,於1986年發表《花蓮縣阿美族部落形成與變遷》一書手稿,由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收藏。出獄後陸續於海星中學和各地補習班任教。
19973月廖守臣受慈濟醫學院校長李明亮賞識,進入慈濟任講師,受院方委託研究原住民健康醫療、文化生活等議題,並受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委託主持賽德克語太魯閣群辭典編纂計畫。1998年出版《泰雅族的社會組織》一書,獲教育部著作審定為正式講師,完成其於大專院校任教之願望。
在太魯閣族正名運動推動的過程中,廖守臣始終持反對的態度,曾在《南島時報》上發表專論,認為從學術的角度觀之,太魯閣人不應從泰雅族中獨立出來。他也曾擔任1998年成立之「秀林鄉可樂文化傳承協進會」的理事長,致力推動祖靈祭等文化活動。不幸於199999因肝癌病逝,享年60歲。
 參考文獻一:馬騰嶽,2000,〈執筆為劍的民族鬥士—馬紹‧莫那(廖守臣)〉,《廖守臣老師紀念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頁220-224。花蓮:花蓮原住民健康暨文化研究會。
Revised: 2009-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