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26日 星期日

山地村行腳

前言:
約自1965年代開始,隱沒在偏遠深山的原住民部落,才剛開始逐一送電,但因經濟能力不足多捨不得用。的確!雖是一個完全不同於現在的生活,但一直在變化中。道路是泥濘與石頭混雜堆疊,無巴士可乘或錯過班車,沒得抱怨,再多遠自己的雙腳仍是最普遍、可靠的交通工具。日常生活所需由自給自足,漸漸地轉移成對部落小店舖的依賴;搓麻編織和老人的紋面同步稀疏,而不再隨處可見;傳統釀酒也不再受尊重,只因公賣局讓酒輕易取得而日趨式微。在冬日,部落姑娘們,清澈雙眼下,紅通通的臉頰帶著烤過火的花紋,綻放著的燦爛笑容,成了最終的深刻回憶。

雖離城市不算太遠郤仍有「輪子」無法到達的地方,成了最後一批被「集團移住」的部落。下面這篇是依原文一字不改從舊書上K出來的文章,其中雖有明顯但無傷大雅的錯誤,然作者就目光所及以樸素的文字,見證了當時部落居民的生活,短暫而寫實的互動接觸,以及寧靜迷人而變化萬端的山川景色,對習於「以車代步」的現代人來說可能超出了想像之外。

以下是其基本資料:
大同原名沙卡丹 Sakadan 1300m,大禮原名赫赫斯 Xoxos 960m,沿崇德山南側山腹攀登而上,2hr上抵大禮,6hr 可抵大同,為光復後唯一尚未下山移住的部落。1947年輔導下遷移居吉安鄉福興、慶豐二村,1980年大同、大禮兩聚落37戶290人遷至富世村新(大同大禮移住)社區,原址遂被廢棄。廖守臣 泰雅族的文化-部落遷陟與拓展 世新 1984 P-89,235


本文:山地村行腳
劉滄浪 1972-09.中副選集.第七輯.p-288~295

收到老莊從馬祖前哨寄來的書簡:「來了戰地旬月,忙完了任務訓練,這兒的小孩不少,會使我懷念去夏的大同、大里之行。…」是的,凡是去過大里、大同的人,誰能忘懷呢?尤其是我們!

大同和大里是花蓮的兩個山地部落,山地話分別叫哈魯古代和撒哥盪,屬於秀林鄉,都是泰雅系的太魯閣族,在東西橫貫公路尾端太魯閣山內。去年暑假,老莊剛畢業,哈內升大四,為了珍惜這最後一個暑假,我們選擇了爬山,同行的還有黃和哈內的表哥游泳。哈內和游泳都是山地名字,也都是太魯閣族山胞。我們跟著他們走,上山也免了一切煩人的手續。

那天一早先由黃的哥哥開車,把我們一行五人送到太魯閣登山口,附近有一座基督教芝望教堂,那是為紀念日據時代山地同胞中第一個傳教者芝望而立。我們先參觀了當時聚會的秘密岩洞(因為日本人嚴密控制山胞,不准信教)。存著一份虔誠,跟著哈內敬禮膜拜後就開始登山。沿著立霧發電廠綠色的輸水管,慢慢地爬,坡很陡,幸而還有石階。半路遇到大里派出所的警員先生,也是山胞,很客氣的和我們打招呼。我知道,生活在山裡的人,性情都特別和善。彎過石階,剩下的便是之字形的山徑。夏天爬山,最苦的是水源問題,太陽出來以後,晒得我們更是艱苦,所帶的水喝光了,沒有水也就沒有了力氣,大家都像被太陽晒焦了一樣,而當天的路程還未走到一半。游泳沒讀過多少書,剛服完兵役回來,可是幾天的相處,曉得他非常聰明、能幹。他要我們停下來,他一人去山窪找水源。待了一會兒,大家都快失望時,突然聽到他的呼喊聲。過去之後,只見山岩陰處比較濕潤,有前人插的半片竹管,山水一滴滴的滲出來。游泳扯張山芋的葉子,兩端一彎摺便是天然的水碗,就著幾顆酸梅,也不考慮水是怎麼來的,將就湊合喝下去,味道居然還不錯呢!山上很多不知名的小黑蛇,只比筷子稍長,倐的一下就竄不見了。也有像派克鋼筆般粗細大小的毛蟲,心想不知將來長成化為蛹蛾或蝴蝶該有多大?在大自然面前,我們所懂的實在太少,也實在渺小。

將近中午,終於走出了叢林,半山腰上有第八林班的產業林道,叢林盡頭就是木材集運場,有索道、流籠和地面相通。透過山腰際的雲層,還隠約可見太魯閣山口。索道分成好幾路,有的運木材,有的運竹子,可惜運木材的已荒廢多日,乏人看守。在這站立高處己可望見我們行程的第一站──大里。經過派出所,略事休息,問清楚了路線,中午到達大里。這裡總共只有十戶山地同胞,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我們的來臨,真是驚動了整個村落。為了不願打擾村民太多,我們婉謝一切招待,很簡單的在新落成的水泥教堂(全村唯一的水泥建築)內吃了乾糧。午睡醒來幫助村民義務勞動,頃刻就鏟平了四周的雜草。山裏面,教會不但具有宗教任務,也同時從事了社會福利改善工作。傳教士非常受尊敬,他們也是山地同胞,每週六從山下爬上來,周一再下山,長期如此,這種宗教熱誠真是可佩。大里村只有一間破舊的木屋,算是國民小學,因為學生少,只得隔年開班,僅有二、四、六年級。來時是暑假,沒見著老師。學校設備極簡陋,倒是在教堂前的空地,村民合力開闢了一個克難籃球場。下午牧師和哈內交涉的結果,希望我們雙方來一場友誼賽,推辭是不禮貌的,何況我們又休息了很久;五人中只有哈內較會籃球,而對方選手,僅就讀花蓮農校的一位算是主力,另一位是派出所的警員,其他都是「小朋友」,牧師當裁判。比賽的結果,竟打成平手,我方四名球員都是生平第一次上場比賽,双方都很賣力,戰況之慘烈是可想而知,這場比賽真是驚天動地的吺引了全村大大小小的山胞圍觀。老山胞們一面抽著土煙斗看賽球,手上還一面用藤條編著着簍子,婦女們也抱著幼兒吶喊助戰。一場球賽下來,彼此陌生的羞澀都完全消失了。熟了以後山地兒童也很大方,好奇的摸摸我們的登山裝備。晚餐是村外的竹林裏解決的,向村民借了番刀,就着水源,我們做的是竹筒飯。再煮一鍋山羊白菜湯(拗不過他們的好意,送來的白菜和獵得的山羊肉),吃了一頓最原始的山地大餐。等到天快黑了,我們才又回到村落。





將水泥扛上山蓋教堂在交通不便的當時尤為罕見,這張廢棄教堂相片,應是當時所遺留下來的。無疑的是克難藍球場沒了,周圍景觀全應也都全變了。

因為沒有電源,村民夜行皆點火把,屋內則用電石燈。晚上,哈內把全村的小朋友集合起來,在我們投宿的一家門前玩團體遊戲。山地小朋友非常活潑而聰明可愛,不論什麼遊戲,一教便會。輸了要請他們唱歌表演,他們有很旺盛的表現慾,為了能有機會表演,甚至願多輸幾次。使我們驚異的是,不但他們說得一口標準國語(再小也會叫老師),他們連「伊比亞亞」、「說Hello」這種歌也會唱,山地老師真是偉大。最可愛的是吉米,只有五歲半,又聰明又調皮。圍成圓圈,大家玩找手帕的遊戲,只有他跑得最快,直到夜深,大家才道晚安散去。平常他們都是早起早睡,真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大里村民多以栽種竹子為生。以前我以為溪頭、竹山產竹最多,這回爬山,看來太魯閣大山的竹子也不少呢!山胞農閑,以狩獵做副業,一張山羊皮在這裡只售30元。早晨山胞起得早,為的是祈禱、工作。他們的勤儉及熱誠,令我們留下深刻的象。那天真爛漫的兒童,更是令人又憐又愛。他們完全沒有都市兒童的一切享受,可是他們郤活潑健康。臨行,許多小朋友都來送我們,獵狗也跟着我們,在四周穿來穿去,像是捨不得離開,只恨我們糖果帶得不夠分配。

大同是在更深的山裡,相距約莫半天行程(也許我們裝備太多,速度不太快)。半途上遇到一對小女孩,姐姐牽着妹妹,從大同到大里去玩。聽了之後,咋舌不已,山路很窄,有些地方還需攀緣上去,萬一路上碰見什麼動物野獸,真替她們擔心。沿途很稀落的住了幾戶人家。這裡的山胞都以種植香菇當做主要農作,山地價格和山下價格一樣,並不把辛苦的搬過運費計算在內。多半的山胞出外做工時,就把孩子單獨留在家裡。比較起來,城市內的兒童是幸福多了。我們所携帶的糖果,早在大里分光了,看到那些胖嘟嘟的兒童,紅紅的臉,實在可愛,只好把零錢送給她們。一般說來,山上山胞生活都很簡陋,而且辛苦,政府改進山胞生活,實在應從加强山地衛生教育着手,才是根本之計。目前許多工作,教會是搶先做了。
途中恰巧遇到大同村的牧師下山,他慷慨的允許我們使用他的房屋設備。到了大同之後,安頓好行囊,游泳向村民買了些新鮮蔬菜,就忙着煮飯做菜。

下午開始有陣雨,雨落之後,便是濃濃的白雲從腳下昇起,霎時間大同盆地就被埋在雲海裡了,只有讓山風吹散的時候,才望得到對山的峭壁。白雲翩翩翻飛在谷裡,像是通了靈性,再經雨後陽光反射,照耀得煞是美觀。面對着大山那份朦朧、神秘的美,誰也會變得虔敬了。一直到了傍晚天才放晴,陣雨之後,氣溫也就跟着降了下來。聽說每年冬季,這兒一定下雪,那時除了野山羊,偶爾還有狗熊出現。

大同比大里來是大多了,將近三十戶人家,以農為生,種植香菇、當歸、木耳、金針等山產,狩獵獵具非常原始,除了陷阱(雖然政府禁止用陷具鐵夾,以免誤傷到人,但收效不大,實在這方法也最方便最經濟),獵槍為土造,用兒童玩具紙火藥引火,但威力强大,看他們歸零調槍,竟能射進寸厚木板,當然子彈鉛丸還得挖出,以備再用。大里小巧玲瓏,非常乾淨,大同的生活環境,比起來就差了一點。這裡有小商店一家,只賣些許雜貨。煙酒與平地同價,其他貨品和平地差不多,最貴的是蘋果西打,一瓶七元;想到要揹運這麼長的山路,稍貴一點也應該,比起臺北某些戲院內莫名其妙的漲價是合理的多。大同的青年人多,兒童比較少,而且更為保守、害羞。有了昨晚同樂會的經驗,本來希望在大同也帶領兒童們玩樂一番,可是他們只肯圍觀,一要他們來參加遊戲,便害羞的跑到老遠躱起來,即使哈內呼叫,他們也不應。兩地相距有限,而兒童性格差別如此之大,不知是什麼原因?

山地同胞信教都很虔誠,的確教會也為山地做了許多事,是他們精神上的寄托。早晨三點一過,就被他們聚集在教堂內唱聖歌、贊美詩的聲音驚醒。破曉時天最冷,蜷在棉被裡,我們五人還是賴到天亮以後才起床。今天是採另一條路下山,算好最需的午餐糧食,剩餘的便都留下,送給教會,行李就輕便多了。

緣着溪谷下去,沿途絕少人家。隨着溪水的逐漸充沛、增潤,曉得已近了平地。中午到達神秘谷,這才知道,原來神秘谷是通往大同。神秘谷是橫貫公路太魯閣風景區的一個新勝地,許多老花蓮也不知道這裡。谷是山溪從大同深山裡流出,在此和立霧溪交會,往來一定要涉水,踩着那沁人心脾的鵝卵石,更增幾分山間野趣。谷很細,很長,其間漫生雜草,偶有幾戶山地人家,住在附近,以採集培養蘭花的蛇木為生。從山上砍伐後,即由山上沿陡坡直接滾下,行經此處必大聲吆喝,以防意外。我們從深山下來,三天没洗澡,此刻四望無人,便脫個精光在此泡個痛快,暫時回到原始人的純樸裡。溪水在這裡便濶了,水流緩慢、冰涼,清澈見底,那股子興奮可不是普通游泳池所能取代,的確要想找這麼自然裸浴的場所還不多哩!

下午,收拾便當,涉過溪水,便又回復到文明世界裡來。三天旅程,像是當了一回山地文化訪問隊,撒播了溫暖友誼的種子。我們知道,只要有機會,我們將要再去,憑着我們的興趣和熱諴。我們希望社會上有更多善心的人,捐出更多的力量,帶去更多的愛心和禮物,你也將載回更多的滿足。

三天的興奮,也壓抑不住爬山的疲憊,我們在歸途的巴士上,終於沉沉睡去。

民國六十一年七月二十八日


後記:
Sakadan與Xoxos後來的下文請看:太魯閣同禮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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